吴用,你什么意思?

2024-05-22 15:00:23 - 北京晚报

吴用,你什么意思?

▌五柳七

“士大夫的秀才最多只能做卿相,必不能做帝皇。他们不能做帝皇,不是因为他们的才干不够,乃是因为他们是中间阶级,胸襟不广,只配帮别人成大事,不配自己独立做大事,萧何帮助流氓的刘邦,范增帮助贵族的项羽,就是一个证据。”

这是学者萨孟武在《水浒传与中国社会》一书中所论。宋明士人不具有革命性,或依附于地主阶层,或同流于游民阶层,成为左右摇摆的中间人。

梁山好汉中,文化人是少数派。学历最高的也就是秀才。神算子蒋敬是秀才,科举不第,才弃武从文,负责掌算山寨钱粮。圣手书生萧让是秀才,擅写苏、黄、米、蔡四家字体,担任梁山的文书工作。

还有两位参加过武举的,一是青面兽杨志,二是百胜将韩滔。

最重要的一位秀才,自然是坐稳第三把交椅的吴用。

梁山好汉马甲多,都是斜杠青年。吴用表字学究,道号加亮先生,智多星,在上梁山当军师之前,只是位乡村民办教师,人称“吴秀才”,自称“小生”,阮氏兄弟尊他为“教授”。

依书中所表,最有文化修养的还是宋江,打小也苦读经史,可惜没机会参加科举,沦为小吏。

明清白话小说中,军师形象多是“智而近妖”,吴用是特别的一例。作为军师,水平没的说,有水浒迷统计,吴用全书献计60次,成功率高达九成五。吴用之用智,独特之处是他够腹黑,下蒙汗药、伪造信函、偷窃东西、绝人后路,给宋江干脏活是独一份。名号超一流,手法下三滥。

吴用之用,正衬托出有宋以来,底层士人无奈又悲哀的出路问题。

“无用”之名未必是黑他

说到吴用,大都会提起那句歇后语:“梁山的军师——吴用(无用)”。

在元明之交的杂剧《梁山七虎闹铜台》中,出现了吴用之名。该杂剧与《水浒传》成书大致在一个时间,谁先谁后有争议。

《水浒传》给吴用起这个名字,故意黑?未必。

吴用亦儒亦道。《庄子》说无用,“人皆知有用之用,而莫知无用之用也。”“无用者,正所以为大用也。”

《水浒》是史家笔法,受《史记》影响很多。如《史记·田儋列传》中,田横不愿做刘邦之臣而自杀,“既葬,二客穿其冢旁孔,皆自刭,下从之。”《水浒传》中宋江死后,吴用和花荣至坟前大哭一场,双双自尽而死,情节效仿的就是田横门客。

司马迁在《史记》中评价过:“吴用孙武,申明军约,赏罚必信,卒霸诸侯。”

吴用之名,或许不仅对标了诸葛亮,还对标了孙武。

吴用之名,出现较晚,不见于《宋江三十六赞》和《大宋宣和遗事》等早期素材。在《宋江三十六赞》中,只记有“智多星吴学究”,赞词曰:“古人用智,义国安民。惜哉所予,酒色粗人。”赞词暗示吴用之智,既没用对人,也没用对地方。

“学究”一词,最早出于唐代的科举制度。唐代科举分进士、明经等科,其中明经一科又分为五经、三经、二经和学究一经。五经指《易》《诗》《书》《礼》《春秋》。从字义上说,学究一经,就表示学通了一部经书。

据《谷山笔尘》,宋神宗时改革科举制度,应进士考试经义论策,中进士的分为五等:第一等和第二等“赐进士及第”,次之“赐进士出身”,再次“赐同进士出身”,最后一等“赐同学究出身”。

吴学究为什么上梁山?

不知为何,“学究”逐渐变成乡村教师的通称。南宋伯仁有七言绝句《村学究》:“八九顽童一草庐,土朱勤点七言书。晚听学长吹樵笛,国子先生殆不如。”

司马迁《报任少卿书》中有一句“亦欲以究天人之际,通古今之变,成一家之言”,“学究天人”一词是从此句总结出来的。不过在明代,学究并不被视为天人,反倒饱受奚落。明代郎瑛《七修类稿》载,“近世嘲学究云:我若有道路,不作猢狲王。”

明人李贽对《水浒传》里的智计有微词,贬为学究见识:“浑天阵竟同儿戏。至玄女娘娘相生相克之说,此三家村里死学究见识。施耐庵、罗贯中尽是史笔,此等处便不成材矣。此其所以为小说也与?”

吴学究为什么上梁山?还就是因为找不到道路。

北宋末年蔡京执政,力图兴学,袭用王安石主张的“三舍法”取代科举考试。想法是好的,结果是遭的。北宋末年约有二十余年没有开科取士,底层文人上进遇阻。

清代小说《醒世姻缘传》中,讨论过当时底层儒家知识分子的出路问题,四条路悲哀而让人心酸:开书铺、拾大粪、卖棺材、结交官府和教书匠。最后的结论是,最适合穷秀才干的职业还是去教书。

学者王学泰把吴用列作游民知识分子:“吴用是个三家村学究,只是教授几个小小蒙童的乡村教师。中国虽然号称尊师重道,实际上对这种农村启蒙老师是很看不起的……他谋略和军事上的技术技巧,也多是文人士大夫所称的‘小夫蛇鼠之智’(宋濂语),不足与语大道,他确实应该属于游民这一阶层,是个不折不扣的游民知识分子。”

“军师”有更大的理想

“军师”一词可追溯至《史记·孙子吴起列传》:“于是忌进孙子于威王,威王问兵法,遂以为师。其后魏伐赵,赵急,请救于齐,齐威王欲将孙膑,膑辞谢曰:刑余之人,不可。于是乃以田忌为将,而孙子为师,居辎车中,坐为计谋。”

东汉末期始有军师之职,并将军师分为前后左右中。丞相领军是在建安年间形成的,并非汉代常制。三国时魏蜀吴均设有军师一职。魏国以荀攸为军师;蜀国以诸葛亮为军师将军;吴国以朱然为右军师。至西晋,为避司马师名讳,军师改称军司,是军中的常设官职,职务相当于监军,其中太尉军司的地位最高。

明清小说中的军师形象,是艺术再创作,寄托了沦落江湖中的文化人入世济世的理想。正像《三国演义》第45回中说的:“大丈夫处世,遇知己之主,外托君臣之义,内结骨肉之恩,言必行,计必从,祸福共之。”

名义是军师,理想是“君师”。

姜子牙是后世军师的标杆,《诗经》中有“维师尚父,时维鹰扬”一句,说的就是姜太公。“师尚父”的意思,就是“师之,尚之,父之”。

孟子最早提出“为王者师”的思想,认为“人伦明于上,小民亲于下。有王者起,必来取法,是为王者师也”。先秦时,鲁穆公要以子思为友,子思很不高兴,坚持要对方尊之以师;孟子被人责备对齐王不敬,他回答说“将大有为之君,必有所不召之臣,欲有谋焉,则就之。”不拜师就不出山。

《史记》中载,圯上老人授予张良兵书时,告诉他“读此则为王者师矣”。

宋史还有个“赵学究”

当军师的要点,一是要等,等着明主来请,来“取法”,二是要拖,不能一见面就答应,掉价,要让对方一而再再而三。当然事不过三。

“三顾茅庐”的故事脍炙人口,《三国志·诸葛亮传》对此事的记载仅寥寥几笔:“由是先主遂诣亮,凡三往,乃见。”再据学者周兆新《三国演义考评》,事实上诸葛亮是先拜访过刘备的。

姜子牙受文王知遇之恩,在《史记·齐太公世家》中只说“西伯猎,果遇太公于渭之阳”,一顾再顾的故事也是后来人的添油加醋。

宋史中确实有个“学究”的成功学案例,是开国名臣赵普。

据王铚《默记》,赵普初遇宋太祖赵匡胤,当时赵匡胤兵进淮南,与南唐大将皇甫晖相持不下。“闻诸村人,云有镇州赵学究在村中教学,多智计,村民有争讼者,多请以决曲直。”赵匡胤“迎见加礼,再三叩之”,赵普提了三问,献了一计,让赵匡胤抄小路绕后山,给皇甫晖来了一个“背刺”。此战过后,“尽收淮南,李璟割地称臣者,由太祖先擒皇甫晖首得滁州阻固之地故也。”

《大宋宣和遗事》中,吴用最早被称作“智多星吴加亮”,“吴加亮”不知是吴用的本名还是字号,也很难断定就是“比诸葛亮还要亮”的意思。在《水浒传》中,加亮成了吴用的道号,口气很大,智取生辰纲一节,晁盖踮着脚称赞道:“好妙计!不枉了称你做智多星!果然赛过诸葛亮!好计策!”

《水浒传》里,被比作诸葛亮的不只是吴用,宋江、公孙胜和闻焕章都有此等评价。吴用有过三次,宋江也有过三次。

把军师的架子放下了

与吴用一样,闻焕章也是一位乡村教师,在东京城外的安仁村教学。闻焕章在高俅军中后,谏言招安之策,却遭高俅拒绝。自此闻焕章再也不献一策。高俅兵败,闻焕章被俘,致信昔日同窗宿太尉,最终促成梁山受招安。此后销声匿迹。与吴用相比,闻焕章比吴用有人脉底蕴,但他知进退,不耻于当权贵豪强的附庸。

明清白话小说往往把军师神异化,他们通天文,晓阴阳,精占卜,知奇门遁甲,排兵布阵,还能呼风唤雨,驱神驭鬼。此类军师的成长经历,都是“天书奇谭”,一脉传承。《三国演义》中诸葛亮曾遇异人,传授八门遁甲天书,用他的话说:“为将而不通天文,不识地利,不知奇门,不晓阴阳,不看阵图,不明兵势,是庸才也。”《西汉演义》中的张良遇黄石公,受赐“秘书三卷,奇谋神算,虽孙、吴不能及也。”到了《英烈传》,刘基于深山遇白猿,得张良所留“黄石公秘传”,又受异人周颠指教,故深通韬略法术。

梁山的军师有三人——吴用、公孙胜和朱武。按理说,公孙胜比吴用更妖,更符合传统小说的军师人设,《水浒传》中呼风唤雨这些玄乎的事情都是公孙胜来做。稳坐第三把交椅的为什么是吴用?这才是《水浒传》最真实之处。吴用现实得不能再现实,他放下了军师的架子,也拉低了道德的底线。吴用一听说有生辰纲这笔横财,不等着晁盖来一请二请三请,主动上门就去献策。上了梁山,立刻和宋江做了捆绑,可以为赚李应而烧了他的庄园,为赚朱仝而唆使李逵斧劈小衙内,为赚卢俊义而害得他家破人亡。

明人张岱说吴用是“诸葛曹瞒,合而为一”,不是诸葛亮加亮,是诸葛亮加黑。

帮不上忙就帮闲

鲁迅先生常用“帮忙”和“帮闲”来分类古代士人。他在《从帮忙到扯淡》一文中说:

中国的开国的雄主,是把“帮忙”和“帮闲”分开来的,前者参与国家大事,作为重臣,后者却不过叫他献诗作赋,“俳优蓄之”,只在弄臣之列。

《三国演义》中,诸葛亮有君子儒和小人儒之说:“有君子之儒,有小人之儒。夫君子之儒,心存仁义,德处温良;孝于父母,尊于君王;上可仰瞻于天文,下可俯察于地理,中可流泽于万民;治天下如磐石之安,立功名于青史之内,此君子之儒也。夫小人之儒,性务吟诗,空书翰墨;青春作赋,皓首穷经;笔下虽有干言,胸中实无一物。”

君子儒是帮忙的,小人儒是帮闲的。

《水浒传》中的吴用所代表的底层士人,他们考虑的已经不是如何去给雄主或君王帮忙,轮不到他们。最现实的出路就是去给权贵或豪强作帮闲。比如东平府知府程万里,本来是童贯家的门馆先生。在征方腊前,蔡京将萧让留下,让他做了门馆先生。名义上是先生,实际上已经没人把你当老师。

鲁迅先生对帮闲的士人还用过一个词,叫篾片,是贬义词:“那些会念书会下棋会画画的人,陪主人念念书,下下棋,画几笔画,这叫做帮闲,也就是篾片!所以帮闲文学又名篾片文学。”在明清小说中,“篾片”还有写作“密骗”、“觅骗”“蔑骗”的,《金瓶梅》里有几个这样的篾片成天围着西门庆。

《水浒传》塑造了吴用这个“天人了落地”的军师形象,体现了宋代以降,士人群体的道路困境。他们抛却了成为“君师”的儒家情怀,委身于权与贵的门下,可帮忙,还可帮闲,甚至还能帮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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